焦点|“吃鸡”的外挂江湖

晨报记者 宋奇波

《绝地求生：大逃杀》无疑是过去一年中最引人瞩目的现象级游戏。

因为在玩家获得第一名后，游戏界面会出现“大吉大利，晚上吃鸡”的祝贺语，中国玩家更喜欢用“吃鸡”戏称这款游戏。

与“吃鸡”大热相伴而生的，是游戏中外挂的泛滥。台前，是游戏玩家与外挂的相爱相杀；幕后，隐藏着的则是一条专业、完整的外挂产业链。

殊不知，在游戏公司凭“吃鸡”突破百亿估值的时候，外挂总代理们也借此实现了月入百万的目标。

1、火热的“吃鸡”，泛滥的外挂

中国玩家千万 被封开挂账号达150万

作为一款FPS（第一人称射击游戏）类的“大逃杀”游戏，“吃鸡”的玩法很简单。

每一局游戏中，100名玩家以单人或组队的形式被空投到一个荒岛上，玩家自行选择降落地点后，需在岛上搜集包括枪械、防具、药品、载具在内的各类物资，并在不断缩小的安全区域内，利用各种地形与其他玩家展开厮杀，存活到最后的一人或一队为赢家。

“吃鸡”的火热，在很多方面都是空前的。从2017年3月正式发售以来，“吃鸡”在游戏发行平台steam 上已累计售出2700多万份，蝉联了四十四周的销量冠军，并成为有史以来最畅销的PC（个人电脑）端游戏。

以单份售价98元人民币计算，“吃鸡”在steam上的销售额已超26亿元。而“吃鸡”的开发商韩国游戏公司蓝洞（Bluehole Studio），也凭借这款游戏，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作室，迅速成长为一家估值达355亿元人民币的当红公司。

数据显示，“吃鸡”中的中国玩家已近千万，中国玩家贡献了近四成的销售量。而在日常活跃用户中，中国玩家的占比更是超过一半。

从各个直播平台对“吃鸡”的倚重中，也可以一窥这款游戏的火热程度。在直播平台的“热门游戏”或“推荐分类”中，“绝地求生”均占据了顶部位置，不少顶级主播也纷纷选择从原来的游戏转职到“吃鸡”的直播中。

观看高峰期时，在“吃鸡”热门主播的直播间里，观看人数轻轻松松就能上百万，有时甚至能超过三百万。

随着“吃鸡”的大热，有一个词不断出现在与之相关的热传内容中。在主播直播间，在与“吃鸡”相关的新闻里，在那些流传甚广的动图里，人们一再提起的这个词叫“外挂”。

游戏中，一名玩家开着轿车在草原上飞驰，车速显示100公里/小时。突然，另一名玩家用脚跑着从车右侧追了上来，一边跑一边说：“朋友，我这里有最新的科技，要来一份吗？”“现在在促销优惠期，有折扣。”“我给你演示一下，你看你开着车都跑不过我。”话音刚落，这位玩家就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前方，活似《天龙八部》里段誉的凌波微步。

这个场景在“吃鸡”玩家圈内广为流传，踩着“凌波微步”的这位很明显开了挂。不少“吃鸡”玩家谈起这个场景，都会想到自己曾被开挂者支配的恐惧。半是戏谑，半是无奈，玩家们喜欢把开挂者称为“神仙”，没有开挂的就是“凡人”。

外挂的存在，严重影响了其他玩家的游戏体验，长此以往必然影响到游戏的长远发展，这是游戏开发商最不愿看到的。为此，蓝洞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，40天内就封禁了8.5万个使用外挂的游戏账号。截至2017年12月底，蓝洞封禁的开挂账号已达150万个，“吃鸡”中外挂的泛滥程度可见一斑。

常被“神仙”虐杀 普通玩家学会开“低调挂”

陈小枫接触“吃鸡”半年，被外挂虐过，也买过外挂，最终因为开挂被封号。在他的观感里，外挂最猖獗的时候，一局100人的游戏里有50人开了挂。“至少对于普通玩家而言，别人开挂，你不开，就没什么游戏体验了。”

在陈小枫的解释中，他的买挂经历颇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无奈。刚开始玩“吃鸡”的几个月，他没有想过外挂这回事，能不能吃到鸡全凭自己本事。直到他越来越频繁地遇到“神仙”，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死亡。

第一次遭遇“神仙下凡”，是在陈小枫接触“吃鸡”的第二个月。那一局，一开始他还觉得自己运气很好，落地就捡到一把他最心爱的98K狙击步枪。

搜集了十几分钟后，他攒到了一身“神装”：背着满配置的M4突击步枪和98K，身穿三级头盔和三级防弹衣，背包里装着用不完的功能饮料和急救包。

正当他开着轿车，以120公里／小时的速度向安全区前进，准备找个有利位置稳稳吃一把鸡时，一声枪响从遥远的方向传来，他应声倒地，系统显示他被爆头击毙。“那一刻，我整个心都凉了。”他告诉晨报记者。

在“死亡回看”中，陈小枫发现击毙他的玩家站在500米开外的山岗上，用个装着2倍镜的AKM突击步枪，甩枪开镜，一枪击杀了坐在飞驰车辆中的他。“这不是人类能够做出的操作”，他意识到，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“神仙”。

此后，他常常被“神仙”虐杀，有时甚至在跳伞飞行过程中就被击毙。“当时的感受就是，这个游戏不开挂就毫无游戏体验了。”

他在网上搜到一个卖“吃鸡”外挂的QQ群，买了一个50元一天的外挂。那个外挂的功能有透视、自动瞄准和人物加速。

透视就是开挂者能无视障碍物，看到其他玩家的位置，同时会标注出对方的距离，一般能够显示方圆1公里内的其他玩家。自动瞄准就是按某个键后，开挂者的枪会直接瞄到对方玩家的某个部位，一般可选头、脖子、胸和脚。人物加速就是“神仙降世图”中的那种效果。

这些功能，开挂者都可以事先选择开启或关闭。陈小枫一般只开透视和自动瞄准两个功能，自动瞄准也只选择瞄脖子，因为加速和爆头太高调，很容易被其他玩家举报，进而遭到系统封号。“多数玩家对自己经营多时的账号，还是很有感情的。”

他把自己的这种开挂模式称为“低调挂”，经常和他组队的几个朋友也都采用了这种模式。他们总结的规律是，只要不连续爆头5次，只要击杀数不超过10个，就很难被举报并被系统判定为开挂。

同时，他们把另一些开挂者称为“暴力挂”，这些人也被“凡人”玩家称为“大罗金仙”。

“大罗金仙”异常高调，枪枪爆头，名字不断在击杀列表中刷屏。他们的子弹会穿墙、拐弯，人物会隐身、遁地。“他们之所以那么嚣张，是因为用了50元一天的黑号，被封号也不会心疼。”

陈小枫偶尔也会开加速和瞄准头，那就是在“诸神之战”的时候，这个时候的对决与技术无关，比的就是谁的外挂更贵。

但是，开挂次数多了之后，他越来越觉得很难再体验到最初的那种乐趣。“开着挂，打出再好的成绩都只是挂的成绩，和我没什么关系。”

陈小枫最终会被封号，是因为买了一个30元一天的外挂，“我就知道便宜没好货”。那个外挂的界面很粗糙，自动瞄准选项里分不清头和脖子。他以为调到了瞄脖子，没想到枪枪爆头，神奇的枪法给他招来了制裁，账号就被封了。

为维持热度、收入 主播用6000元/月定制外挂

作为一个资深“吃鸡”爱好者，除了周末亲自上手打几把外，去直播平台看主播“吃鸡”是陈小枫的日常娱乐。

但是，他逐渐发现，不少主播多少都会显露出开了外挂的痕迹。

一方面，不少小主播时常在游戏中展现出他们不该有的水平，有很大的开挂嫌疑；另一方面，一些百万粉丝级别的大主播，虽然无法从水平上去质疑他们开挂，但陈小枫作为一个有着丰富“低调挂”经验的玩家，很容易看出一些主播的移动和开枪习惯是开了透视。

以“主播、开挂”为关键词搜索新闻后，不难发现，在“吃鸡”热潮中，国内的游戏主播一直都深陷在与外挂相关的风波中。

2017年10月以来，某直播平台就有两名著名主播被网友质疑在直播过程中开挂，经蓝洞验证后均被坐实并被封号，直播平台也给出了永久封禁的处罚措施。涉事其中的还不乏年薪千万、身价过亿的顶级主播。

有消息称，被证实开挂的主播用的是6000元一个月的定制外挂，性能稳定，限量销售。

在游戏圈资深人士“七星”看来，主播这种看似铤而走险的举动，其实有充分的内在逻辑。“本质就是利益足够大，同时也要结合‘吃鸡’和中国游戏主播相爱相杀这个背景。”

“七星”告诉晨报记者，“吃鸡”在中国的火热，离不开游戏主播们的带动。主播们把这款游戏带红之后，吸引了更多的主播进入其中。“吃鸡”的热度一跃千里，逐渐影响到原本的直播格局。

原来的热门游戏，比如《英雄联盟》的一些顶级主播，为了维持自己的热度吃鸡辅助，被迫转战到“吃鸡”的直播中。但是，做出改变就会遇到问题，能打好《英雄联盟》的不一定能在“吃鸡”中有同样出色的表现。

同时，因为人口红利的存在，中国直播行业的发展远好于国外。国外有几千人观看就是大主播，而在中国，顶级主播动不动就是几百万的观看量。与这个观看量划等号的，是上千万的年收入。

换了游戏但打不好的大主播，想要维持住与收入息息相关的热度，最简单有效的办法，就是用一个稳定的外挂，然后尽可能不让观众看出来。“对他们而言，这是一个投入产出比极大的做法，风险是很大，但只要不到露馅儿的那一刻DNF卡盟，没人觉得会落到自己头上。”

2、特有的“产业”，完整的链条

销售、开发分工 游戏更新外挂能当天同步

“FPS类游戏的机制决定了这类游戏天生就有肥沃的外挂土壤。”信息安全专家M告诉晨报记者，因为这类游戏对计算的要求高，数据运算都在本地完成，客户端只是生成判定，这就给了外挂开发者可乘之机。

他进一步表示，在中国，“吃鸡”外挂泛滥的背后，隐藏着的是一个完整的外挂产业链。

这个链条的基本环节只有简单的两端，一端是软件开发，一端是销售渠道。

处于顶端的开发者，是一个专业写外挂的群体。他们多数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写外挂，当下“吃鸡”火爆，他们自然就转到“吃鸡”的外挂开发上。

他们的专业，首先体现在他们有熟练的流程，包括挖漏洞、搞破解和对外挂的及时更新。尤其是在外挂的更新上，因为每一次游戏本身的更新都会使原有的外挂失效，而这些开发者基本能够保证在游戏更新当天，就完成对外挂的同步更新。

其次，他们深知做这个事的风险，所以开发者不会参与销售，而是把销售这块全部交给熟悉的几家代理，以此来规避法律上的风险。

据M介绍，外挂软件一般会免费给玩家下载，但玩家想要运行软件，就需要输入开发者设置的卡密。这个卡密，就是外挂产业链上的虚拟商品。

对于开发者而言，写出外挂之后，这就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。因为卡密是可以无限制造的，之后他需要做的只是外挂的日常维护、更新，以及坐等收钱。

外挂的销售渠道多数按照分级代理的模式展开，能直接接触到开发者的就是总代理，总代理会发展下线的次级代理，并向次级代理收取一定的代理费。“至于下级代理能以什么价格拿到货，则全由上级代理决定。”

网上曾有传言称，“吃鸡”外挂的总代理能月入百万。M表示，这种说法并不离谱。根据他们对外挂黑产群的监控，一个“吃鸡”外挂总代理一个月能卖出几万到几十万份外挂。以每份利润二十元计算，一个月几百万的总利润很正常，甚至上千万也是有可能的。同时，他指出，开发者一般要从中抽取四成左右的分成。

M表示，发卡平台和QQ群是外挂产业链中两个古老而实用的销售工具。所谓发卡平台，其功能与淘宝相似，只是上面交易的都是虚拟商品，而且很多东西不无“灰色”的元素。

总代理会把外挂产品放到发卡平台，这更像是一个批发市场，下级代理可以从这里进货。一些懂行的玩家也会自己找到发卡平台来买外挂，“没有中间商赚差价，价格会更便宜”。

绝大多数交易都发生在群中，QQ群俨然是终端代理们最偏爱的销售工具。终端代理拿了货之后，就需要各显神通去做销售宣传。他们做的所有宣传的首要目的，就是把有买挂意向的玩家吸引进自己的QQ群。

代理们的“吃鸡”游戏ID一般由QQ群号和“外挂群”三个字的各种拼音缩写组成，像“神仙降世图”中这种点对点的销售方式较为常见。更普遍的一种方式是，代理们通过开挂的方式不断刷高自己账号在游戏中的段位分数，直至占领服务器的榜单，以此来宣传产品的功效。

日卡销量最好

销售做半月能买iPhoneX

晨报记者发现，只要在QQ中以“绝地求生”为关键词进行搜索，就能找到大量销售这款游戏外挂的QQ群。这些群基本都采用全员禁言的模式，只有群管理员能发言。群管理员每天都会不断地在群中发布外挂产品的介绍、购买方式和外挂的更新进展。在他们的话语体系中，“外挂”一词一律被“辅助”代替，买外挂也一律被称为买卡，外挂开发者则被称为作者。

群公告和群管理员ID中都会明确注明，买外挂主动找群主吃鸡辅助，其他私聊的都是骗子。有的群会滚动播报“温馨提醒”：近期有人反馈群内有人私下加好友，以低价为由骗钱，请大家不要相信，购买辅助请走群内发卡网，群管理员不会主动加人。

有的群自称是全网最大的辅助平台，拥有12人的专业作者团队，承诺只做市面上最稳定、最实惠的辅助，并表示，在线客服日均接待量超过200人，如不能及时回复，请耐心等待。

晨报记者联系了其中的多位代理。一名代理表示，买卡基本分日卡、周卡和月卡。像他在卖的一款有透视、自动瞄准和加速三种功能的“辅助”，日卡价格50元，月卡价格800元。他表示，月卡价格实惠很多，但卖的最好的还是日卡，所以代理进货一般以日卡为主。

他进一步介绍称，他手上的另一款外挂，界面更精致一点，人机互动更人性化一点，再加一个穿墙功能，日卡价格就要翻一倍到100元了。所谓人机互动更人性化，就是中文显示更清晰，透视从显示方框变成了显示对方的骨骼。

这名代理告诉晨报记者，他只是个底层小代理，一个月也就赚五六千元，“还累得跟狗一样”。

另一名代理则称，他一个月的利润很轻松就能过万，不久前他用半个月的收入买了一台iPhoneX 手机。同时，他表示，自己正在招代理，下级代理只要一次性交388元代理费，就能以拿货价从他手里拿到货。

这名代理向晨报记者介绍了四款外挂产品，而且每款产品都有一个名称。名为“蓝灯笼”的外挂售价最高，日卡135元。除了有透视、自动瞄准和加速这三个基本功能外，还有一个加速打药的功能，并明确标注了高品质和稳定两个特性。

这名代理一再强调，这是市面上最稳定的“辅助”，并表示买了这款辅助的玩家可享受封号包赔的服务。

腾讯拿下代理“吃鸡”外挂或遭重大打击

在游戏圈资深人士“七星”看来，如果“吃鸡”中的外挂继续猖獗下去，这个热门游戏很可能会由盛转衰。而蓝洞作为一家一年内异军突起的游戏公司，在打击外挂的经验和能力上，都不是很令人满意。“蓝洞现在的应对措施，只有事后封号，且需要由玩家自行举报，再由官方判定。”“七星”告诉晨报记者，“这种封号速度是远远不够的”。

2017年11月22日，腾讯宣布拿下《绝地求生：大逃杀》在中国的独家代理运营权，同时成立了专项小组调查该游戏的外挂制作及销售线索。信息安全专家M表示，腾讯此举让玩家看到了打击外挂的曙光。“腾讯作为一家国内的游戏大厂，有多年与外挂斗争的经验，尤其善于用法律手段直接打击外挂源头，外挂开发者都挺怕腾讯的。”

“七星”对此表示认同：“一定程度上，外挂是一个带有中国特色的东西，中国游戏公司与外挂的斗争经验远超国外公司。”据他介绍，外挂在中国的历史已经有十几年，最早可能只是玩家自己写的一个有辅助功能的代码，比如网游《传奇》中的火把，后来被官方认可后，还被吸收为了游戏的一个正式功能。但随着热门游戏的涌现，外挂牵涉到的利益越来越大，它就逐渐成为了一个灰色商品。在“七星”的记忆中，被外挂毁掉的热门游戏数不胜数，比如《冒险岛》《仙境传说》等。

在“七星”看来，外挂在中国的泛滥，中国玩家本身也难辞其咎。蓝洞官方曾称，“吃鸡”中大约99%的作弊者都是来自中国。“七星”和M认为，这种说法并不离谱。

“确实存在一个现象，中国玩家一多，外挂就多，中国玩家一少，外挂自然就少了。”M介绍，此前大热的另一款大逃杀类游戏《H1Z1》，对中国玩家进行锁区之后，外挂数量就直线下降。

“七星”认为，中国玩家对游戏体验的认识还有待改进。“花几十块钱买个外挂去放松一下，中国玩家会觉得这种方式很有乐趣。但很少会有外国玩家这样想，他们会觉得，这反而破坏了自己的游戏体验。”